第六章 抬起下巴
第六章 抬起下巴
前营的日子很快有了节奏。 天未亮,号角响起,营里一片翻身声和穿衣声。 士兵去cao练,她去军医帐生火、温药、翻药柜。 老军医嘴上嫌她“手小、脚慢、麻烦”,用的时候却一点不客气—— “这几味药念一遍。” “这伤是刀是矛?说。” “血止不住先按哪儿?你按给我看。” 叶翎就乖乖念、乖乖答,也乖乖按。 她也不是没委屈。 最开始几天,手被烫起水泡,针扎歪了,缝线扯断了,老军医骂起来不留情面。她咬着牙,一声不吭,晚上收拾自己手的时候,才敢轻轻皱一下眉。 但第二天照样起来。 手继续伸进血里,针继续往rou里扎。 营里慢慢有了风声: “听说军医帐新来了个小医女。” “就是那天救回前阵伤兵的?” “那小身板,居然敢往胸口伤里伸手?” 说的人多了,有好奇,有不服,也有看热闹的。可再有人受伤,抬到军医帐门口,看见她在一盆一盆血水中间走来走去,没人再真的笑得出来。 …… 这几日下来,楚冽看她并不多。 大多数时候,他在营外练兵、巡防、收军报。 她在营里熬药、包扎、跟在老军医后头救人。 偶尔会在某个岔口撞见。 比如她端着药盆匆匆从一顶帐里出来差点撞到他的铠甲; 比如他提着盔从偏营出来,看见她蹲在阶下帮士兵包手; 比如夜里,他从巡逻队尾回来,远远看见军医帐还有灯光,她的影子在帐壁上晃来晃去。 不需要说话,就知道她一定在那里。 …… 有一晚,营里难得安静。 大雪断了一夜,外头只剩细细的风声。军医帐里的灯光比往常暗一点,只有一盏小油灯摆在案上,火苗一点一点舔着灯壁。 老军医难得心情好,翻完一叠方子,收了东西就回侧帐睡觉:“今晚没大伤,你也歇着。” 帐里只剩叶翎。 她把药柜一一整理好,伸手按了按腰——这几天俯身站着太久,腰酸得厉害。外头风那么冷,她身上一层里衣早被炭火烤得微微出汗,贴在身上不舒服。 她走到角落,把外头那层厚重的青布短袄脱下来,搭在木架上,又把里面那件被血水溅过的薄衣也褪下来,搭在另一边。灯光下,几件衣裳叠在一起,露出衣领、袖口,隐约能看见女孩子的针脚和细碎的小绣花。 她只穿了一件干净的浅色中衣,衣摆掖进腰带里,袖子挽到手肘,整个人显得格外纤细。 趁着这会儿,她从那件短袄里摸了一阵,在内里一处暗缝里,慢慢抠出旧符下的一个小小的布包。 布包用旧线扎着,已经被她握得温热。她看了一眼,把那东西小心塞进自己的枕头底下,压紧。 刚把枕头放回褥子上,帐门被人从外头轻轻掀开一道缝。 冷风和雪气先钻进来,跟着是一道高大的影子。 “叶姑娘。” 那声音低低的,一听就认得。 她下意识一缩,猛地转身:“楚将军?” 楚冽刚掀起帘子,一眼看见帐里情形——炭盆旁边支着简陋的木架,上头搭着两件女孩子的衣裳,领口与腰身的弧度一览无余。她只穿着一件浅色中衣站在褥子旁,腰线被细细地束着,脚边还散着刚脱下来的衣带。 他眼神一紧,极快地别开眼,喉间轻轻一动:“……有空么?” 叶翎愣了愣,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现在的样子,下意识拢了拢中衣领口。 “有。” 她才刚回了一声,他已经干脆利落地把帘子往下放了一半,声音从门缝里传进来:“出来一趟。” “啊?”她愣住,“现在?外头那么冷……” 她还没说完,他已经像是怕再多看一眼,整个人退到帐外,只留下一道缝,连影子都站得远了些。 “我在外面等。”他的声音比平时更低,“你先、穿好衣服。” 叶翎这才反应过来——堂堂前锋营楚将军,居然会因为看见两件女孩子的衣服脸红。 她背对着门,嘴角忍不住翘了一下,老老实实把短袄重新披上,又加了一层厚披风,这才掀帘出去。 冷风迎面扎在脸上,把她刚挂上的那点笑意吹散了一半。 营地比白日少了许多声响,只剩远处零星的守夜脚步声。 楚冽背对着帐门站着,肩上还披着一层雪,显然是巡夜时顺路过来的。听到动静,他回头看一眼,确认她衣裳都整齐了,这才收回目光。 “将军……”她压低声音,“是有伤兵吗?” “不是。” 他看了她一眼,又看了一眼她身后那扇还没完全落下的帐帘,“问你几句话。” 叶翎冻得打了个小哆嗦,披风在夜风里被吹得猎猎响。 “那……要不在里面说?”她缩了缩脖子,“炭火还没灭。” 楚冽顿了一下。 他原本是想把人叫出来,一来避开那挂在架子上的衣裳,二来避开帐里那一点过于私人的脂粉气息。 可她这句话一提醒,他看见她耳尖已经冻红了,昨夜又忙了一整夜,喉头那句“在外面就行”最终没说出口。 “进去。” 他抬手掀开帘子,先让她过去,自己压着风在后面进来,把帘子放严。 炭盆还在,火光不旺,却足够把帐里照得暖暖的。 叶翎把披风一解,挂回木架上,又把方才搭着的中衣往里挪了挪,免得太扎眼。她在炭盆旁边的小矮凳上坐下,拍了拍旁边的位置: “将军坐。” 楚冽一时没动。 帐不大,炭盆又摆在中间,他若坐下,两人之间顶多隔一尺。刚才衣服那一幕还在眼前,他只觉得喉咙有点干。 “我站着也成。”他淡淡道。 “站着受风。”她抬眼看他,“老军医说,风寒从脚底上来,明天将军要是嗓子哑了,他肯定骂我。” 楚冽被她这一句“老军医说”噎了一下。 一个军中将领,被人用“他会骂我”说服坐下,似乎有点丢脸。他沉默片刻,终究还是在她旁边坐下——与其说是坐,是半跪半坐在矮凳上,身形收得很紧,似乎生怕自己占了太多地方。 叶翎从旁边拿了根铁钩,小心地拨了拨炭火。火星“噼啪”一下迸出来,她手一抖,差点被火星溅到。 楚冽眼疾手快,抬手挡了一下,手背正好擦过她的指节。 她指尖一烫,又是一麻。 “小心。”他皱眉。 “没烫着。”她把手缩回来,又看他一眼,“将军这么怕我被烫着,不如坐近一点,帮我挡挡。” 她这话说得半真半玩笑,漂亮的眉眼轻轻一挑。 楚冽似乎没听见后半句,只是略微往旁边挪了挪位置。他这一挪,两人的肩便撞到一块儿。她的袖子很薄,他这边是沉沉的一层甲衣和战袍,撞上去的时候,她整条手臂都被一股热度包住。 “叶家知道你在这儿吗?” 他开口,依旧是那句问话,只不过这回是在火光里说出来的。 问得太直接,她愣了一下,耳朵先红了。 “……知道一点。” “说清楚。” 他背挺得笔直,坐着也像在校场上训人。火光映在他侧脸上,把那道下颌线和喉结都勾得分外清楚。 叶翎只好老老实实道:“我说是来军里织布的。” “织布?”他眉一挑。 “嗯。”她点头,“北边冷,战袍厚,军里也需要人做釉边、补衣缝——我娘听了还挺高兴,说总比在家里给人做嫁衣强。” 说到这儿,她眼睛弯了一下,带出一点藏不住的笑意。那笑意在火光里晃一晃,看着就很软。 “你爹娘?” “我爹娘是做布庄的小门小户。”她顿了顿,“所以我姓叶。” 她讲得很平淡,像早就习惯了。 “从小他们就说我是捡来的,说得太多,我也就真当自己是捡来的。反正吃得饱,穿得暖,有爹有娘,有个爱吃糖的弟弟。” 她抬起眼睛看他,“我只知道,叶家是我的家。” 楚冽沉默了一瞬。 炭火在两人之间烧得正旺,火光照着她的侧脸,映出那一点满足——不是天经地义地认为自己该有这些,而是被人拾起后,小心捧着这点普通幸福。 他见过太多“没家”的人,也见过“有家回不去”的人。像她这样坦然承认自己是被捡来的,又毫不犹豫说“那就是我的家”的,不算多。 “那你就这么跑了?”他问。 “我成年了。” 她强调,“我娘说,成年就可以自己做主。” “你娘说你可以自己做主,你就跑到边关来了?” “……我也没说是边关。”她声音更低一点,“说的是军织坊,谁你能想到最后被顺路的粮车捎到了前锋营门口。” 她说着,忍不住自己笑了一下:“我娘要是知道我现在在这里,得把我捶回去。” 她笑的时候,肩膀轻轻晃了一下。她离他太近,这一晃,把一点笑意顺着肩线,晃到了他身上。 楚冽眼角余光瞥见她脖颈上的那一点细汗——刚刚忙完、又靠近火盆,细汗顺着细白皮肤往下滑,被中衣衣领遮住。他突然有点后悔刚才自己站在门口那一眼看过去。 他别开眼,盯着炭火,看了一会儿,才慢慢开口:他收了收声音,“叫你出来,是顺便问问——再过些日子,要出营一趟,让你提前知道。” “是去……”她握了握膝上的衣摆,心往上一提,“帮我问我哥的事吗?” 火光映在她眼里,亮得惊人。 楚冽低头,和那双琥珀色的杏眼对上。 他没立刻回答,只是“嗯”了一声,算是应了。 “下月初三,北陲军和关内换防队在城外会合。” 他道,“军司会带折子来,我到时候顺便问。” 叶翎指节不自觉收紧了一点,又很快松开,反手在自己膝上轻轻一拍,像是把那份紧张拍散,又调皮说道: “将军恩情没齿难忘。” 她抬眼看他,眨了眨眼,嘴角悄悄往上一勾,“小女子赴汤蹈火,在所不辞。” 楚冽本来直直看着火,听到这句话,目光还是忍不住偏了偏。 火光把她睫毛照得一片金,眼睛又亮又真,她说“赴汤蹈火”的时候,语气轻得像玩笑,尾音却压得很低,像是从火里勾出来的热气。 他喉结轻轻滚了滚。“记着就行。”他别过头,“别说这种话。” 叶翎“嘿”地笑了一声:“我从小帮我娘记布钱,从来没算错过。” 她这一笑,整个人往他这边歪了一点,肩头轻轻撞在他手臂上——撞完才后知后觉地坐直,装作若无其事地伸手去拨了一下炭火。 楚冽低头,看见她刚才换衣裳时没来得及系好的那一截袖带,垂在手腕边。他想了想,伸手过去捏住那截带子,往上一提,打了个结。 动作很快,也很稳。 “会掉火灰。” 他淡淡道,“下次记得系好。” 叶翎低头看了一眼,又抬头看他,眼里那点笑意更深了一些:“原来将军也会系这种结。” “绑甲带,一样。”他把手收回来。 帐里一时安静下来,两人看着火光,一时无言。 炭火偶尔“啪”的一声炸开,把火星打到盆边,又很快灭了。火光在两人脸上跳,影子贴得很近,几乎连成一块。 外面风雪隔着帐壁,像离得很远。 “行了。” 半晌,楚冽先开口,“回去睡吧,明儿还得早起。” 他起身,披上自己那件外氅,走到帐门前,掀起一点帘子,冷风立刻灌进来。他侧身挡了一下风,回头看她: “灯别全灭,留一盏。” “嗯。” 她坐在凳子上,看着他要出去,忽然又叫住他:“楚将军。” 他回头。 叶翎靠在炭盆旁边,脸上还带着火烤出来的那一点红,眼睛却很亮。 “我欠将军的。” 她慢慢道,“不光是问我哥这件事。” 这话说得明着玩笑,底下却压着一点很认真很认真的东西。 楚冽盯着她看了两息。 那一盏油灯把她整个人都收进来——鬓发有点乱,袖子刚被他系好,指尖还带着一点药香,她坐得不算端正,膝头微微朝他这一侧,像不自觉地靠过来。 他忽然觉得嗓子有些干。 “先活着。” 他低声道,“欠不欠,以后再算。” 说完,他本该转身走出去。 脚步却没动。 两人就这么对望着,火光在中间一闪一闪,像是有人在那儿拉了一根线,一头系在她眼里,一头系在他胸口上。 叶翎也没躲,只是抬起下巴,眼睛亮得要命。 她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,只知道心跳得很快,却一点不想退。 楚冽终于还是迈了两步回去。 他走到她面前,俯下身去,像是要把她耳边的一缕碎发拨开。指尖划过她鬓角,停了一瞬,又往后收。整个人的影子都罩下来了。 他的呼吸贴近她额前。 叶翎仰着脸,睫毛抖了一下。 “将军?”她声音轻得像一口气。 楚冽没有回答。 他只低下头,在她眉心上极轻极轻地碰了一下—— 不是重重压下去的吻,只是唇与皮肤短暂擦过的一点温度,轻到像一场误会,又明确到让人装不出没感觉。 那一瞬间,叶翎整个人像被火盆里的火苗蹿了一下,心里某个地方“腾”地亮起来。 还没等那一点亮烧开,他已经直起身。 “别再说这种话。” 他的声音比刚才更低了一些,“什么赴汤蹈火、欠不欠的,军营里不收这种玩笑。” 他说着,自己耳尖却慢慢红了。 叶翎还愣在那里,指尖下意识按了按眉心那一点,仿佛那里还残着一点他刚刚的温度。 她抬眼看他,嘴角一点点往上翘:“那……刚才那个算不算还将军的?” 楚冽喉结滚了一下,似乎差点被她这句话噎住。 “回去睡。” 他几乎是逃一样掀开帘子,“少说话。” 冷风从门缝里灌进来,把火光吹得一晃一晃。 帐帘落下的前一瞬,他的视线与她在火光里又撞了一次。这一次,他什么也没说,只把那点刚刚失控的东西,生生按回眼底。 帘子合上,外头的雪声一下全隔在外面。 叶翎坐在炭盆边,又缩回自己的小褥子旁,摸了摸眉心,又摸了摸枕头底下那只小布包,轻轻按了一下。 火还在,心也还在跳。 只是这回,心跳里多了一点别的东西——比风雪还燥,比药香还烈,全都缠在“楚冽”这两个字上。